逃离一座城市

打得你满地找馍。

——题记

坐在回老家的火车上，我终于可以写下这篇文章。记录自己从 2021 年 12 月年末到现在疫情期间个人在西安的所见所闻还有一些体会。题记中的这句话发生在 2022 年元旦期间，西安一小伙违反防疫政策，私自出门买馒头，然后被防疫人员殴打，馒头散落一地最后被踩了一脚。这种新闻发生后一般会变成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，但我的心情却很沉重，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当时居住的城中村，我从那个小伙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
从 2021 年 12 月 24 日封城开始到 2022 年 1 月 24 日宣布全城降为低风险地区，一个月的时间，我每天的生活节奏非常规律。早上八点起床排队做核酸，然后回房子为午饭发愁。封城前囤积的食物早已所剩无几，饿得头晕眼花，腿软得站不稳，饿的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多喝热水，让肚子胀起来。中午唯一的一顿泡面是我每天最大的期待。人只要一饿起来，什么都顾不得了，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呐喊：我要吃饭。为了排遣心中的恐惧与迷茫，我就蜷缩在被窝里写自己的开源项目，让脑子去思考组织代码的流程逻辑，尽量不去想现在的处境，不然真的受不了。

随着封城的时间越来越长，周围租户的情绪也越来越压抑，半夜三更总有人大喊大叫，被惊醒后，我发现自己满身虚汗，心脏狂跳不已。不知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太过焦虑，我脖颈后面，耳朵下面，腰上还有脚上出现了神经性皮炎的症状，一片片的硬块死皮，像牛皮癣一样，挠一下皮屑纷飞，被汗水一浸，又疼又痒，真的难受。每次这时候，我就在心中默念着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，饿其体肤云云，颠来倒去，反反复复，直到累得受不了，然后沉沉睡去，等待新一天的煎熬。志士惜日短，愁人知夜长，我终于感受到了。

朋友圈里都在发表对援助物资的感恩之情，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外星球上荒野求生一样，活在不一样的世界。微信群里房东在装死，分享出来的物资供应方电话也打不通，有人在传有租户心理出问题了，哭着喊着要自杀，有时候，午夜梦回，我也想到了死亡，我觉得自己会被饿死，晚上父母刚来过电话，我告诉他们，一切都好，有吃有穿，不用挂念。想到“吃”这个字眼，肚子又叫了起来，下床猛灌几口自来水，再回床上。穷忍着，富耐着，睡不着就眯着。以前看《平凡的世界》，主角挖煤的时候闻到煤炭的香味就想塞到嘴里，我觉得是一种艺术修饰，一种夸张，以前的我还是太年轻。

为了活下去，我开始寻觅着食物的踪迹。我饿得快走不动了，但嗅觉变得特别灵敏，从窗子后，铁门后，栅栏后传来了食物的香气，我闻到了。做贼一样，交谈，交易，我拿着火腿肠和面包往回走，食物在手中，太阳也越发亮了，往常令人作呕的雾霾闻起来也是那么香甜。突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响起，带着浓浓的陕西口音，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，“啊？”了一声，才看到是一个黑瘦黑瘦的矮个中年人，带着红袖套，是村里的防疫人员，他又不耐烦的重复了一句，我才听清，他问的是我干什么去了，我有气无力地说：没吃的，买了些东西。他一下就火了：赶紧回去，别在路上走。我快步从他身边走过，心里很不忿，我也不想外面乱跑，这不是饿得没办法了。后来我才知道，自己太不知好歹了，不然题记里的话就会变成：打得你满地找面包和火腿肠。

三块面包和三根火腿肠只顶了三天，想多买别人也没有多的，我心中又惶急了起来。想起这真是有生以来过得最凄惨的一个元旦，佳节的氛围没感受到，只感受到无边无际的饥饿。后来的事，大家都知道，买馒头的小伙出现了，房东也活了：接到通知，要派菜了。靠着派来的两箱菜，我活到了封城结束。逼仄的出租屋内没有做饭的地方，没有厨具，菜被我分成了两类：能生吃的萝卜、胡萝卜、黄瓜还有蒜，不能生吃的白菜、土豆、菜花和葱姜。能生吃的直接进嘴，不能生吃的用热水壶一煮，夹杂着方便面调料包，拌一下也进肚了，味道什么的也顾不上了。

这次被封的一个月，让我想明白了很多。从 2011 年来西安念大学，到 2022 离开这个地方，整整十一年，我以前有想过离开，也付出过实践，但没想到的是最终会用到“逃”这个字眼。我是这么急迫，这么匆忙。急迫匆忙到已经忘了那场大雨，那次夜间的交谈，那个露出雪白牙齿对我微笑着的姑娘。就在我背着包离开的时候，房东正在一楼讲迷信，请僧人做法事，迈过烟雾缭绕与佛号齐宣，我想如果真的有上帝佛祖之流，请降下无边法力与神迹，让世界和平，疫情消散。想到这里，我走得更快了。再见了，西安。